它们首先是蚂蚁和蝴蝶,其次能采蜜搬粮,最后才是生命。
大宝小口舔着他爹去镇上采买货物给他带回来的冰糖葫芦儿,光秃秃的木棍染了红渍,倒像是褪不净的血痕子,只隐隐约约渗出些糖腻味。他凑过来打量了一番四周,神神秘秘地贴到我耳边说,“南林子有吃人的尸香魔芋。”
说罢,又将舔了许久的木棍儿放进嘴里嚼了一通,山楂裹着糖精味儿就浓了许多。他连连咋着舌头含糊说道,“我娘说的,尸香魔芋吃人血肉,进了林子的都活不成。”
我眼巴巴地盯着他手里的糖葫芦儿馋了好一会儿,舌尖齿间泛起一股一股津液,勾得那胃里的馋虫都活泛了起来。听见他这样一说,我反而将馋嘴贪吃的念头搁置一边,掰扯着手指头说道,“尸香魔芋生在西域,树林子哪会长出这些玩意儿,准是婶子忧心你又偷摘了别家樱桃,唬你老实些。”
大宝将脚重重一跺,浮灰倒是没震多高,只可惜踩中了一条趴在地上吮吸糖渣的蝴蝶。他的眉头拧得打成了结,眼睛却瞟向一边,说话的中气也不足,“我几时摘了人家的樱桃,别……别污蔑好人……”
他的脚一直没有挪开,那双崭新的千层布鞋针脚细密,一见便知不是我那大咧咧婶子能赶出的活计。绣着的虎头威风凛凛,勾虎头头额间“王”字所用的黑线一只蚂蚁灵活地左穿右行,就是不肯轻易离开。
我见那只小小的黑点顺着线沟弯弯绕绕爬得艰难,刚想弯腰把它从鞋尖拿下,大宝又是一跺脚,蚂蚁滚进*灰里没了影儿。我耐着性子将道理一一摆在他眼前,“还说没偷,前几日攀了杨大娘的樱桃树,摘了大把樱桃不说还掰折了好些树枝,防鸟雀的纱帐也被撕开一条大口子,白白被祸害了一树水灵红润的好樱桃。”
我想起那一地斑斑点点的鸟粪,大半的樱桃被啄得稀碎,杨大娘撵不上活脱脱就一野猴子下山的大宝,叉着腰进了婶子家门磨了半天嘴皮子告状。
大宝被罚练够二十张大字才管饭,颤颤巍巍。
攥得手腕酸疼,他过于吃惊连嘴巴也合不拢,“小草,你的字哪儿学的?写的比教书先生还要板正。”
三里地外的学堂是各村各庄适龄学童求学的去处,我挎着娘用粗针麻线连夜赶制还添着几块补丁的学堂包,没钱没书没笔,念了不过三天就被扫地出门。
老实说,我也没觉得过分伤心,尽管那老头儿一把鼻涕一把泪,气粗脸红好不容易才咳出去一口浓*老痰,他惋惜地连连叹气,直说着“遗憾遗憾,苍天不存人才”那些令人似懂非懂的官面话。
我下学的第二天,那不成器的弟弟就进了学堂,爹好声好气地数出几块大子儿塞进老先生手里,拍了拍弟弟的刺猬头格外怜爱,嘱咐他若是雨天路滑就不必回家了,先生自会照顾一二。
随即爹招呼我赶紧上路。北坡的羊群不知道有没有跑散,趁着天还没黑割两筐草备着,这几日天气阴沉得厉害,可不能让羊儿饿瘦了肚子,来年卖个好价钱就是一年的开销用度。
我对他一笑,说话间笔下落字的速度丝毫没有怠慢,齐齐整整倒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捯饬出来,“杨家大哥教的。”
他挪开了脚,那被踩碎了半边翅膀的蝴蝶挣扎着,翅膀沾了灰,两条长长的触角低垂着无精打采,只有身体仍旧抗拒着死亡的阴霾。
我看着蝴蝶,想起了娘昨夜饭桌上说的诡闻,和大宝口中的有所相似却又大相径庭,“我听说南林子边儿的河里有蟒蛇,足足有水桶粗细,一口就能吃下一头老水牛!”
“哈哈哈哈哈哈…”大宝跺着脚捧着肚子乐得不可开交,眼角还渗出了泪花。他学着我刚才的作态,有板有眼地反驳,“你娘怕你掉河里,唬你的!”
远远地路头有人招手,小杰伙着一大帮子人吆喝着,问玩不玩捉迷藏。大宝扭头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
“还不是老一套,老鹰抓小鸡。”我撇撇嘴,这种没新意的游戏玩了几次就腻歪了,还不如翻花绳踢毽子有趣。
大宝摇着手指头,学起大人的作派卖官子,“改了。”
“怎么改的?”
大宝捂着嘴笑,乌黑的眼珠一亮一亮,他狡黠地眨着眼睛,“不是老鹰和小鸡啦,是人和*。”
我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哦”了一声也觉得实在是大同小异,“*抓人嘛。”
他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出游戏规则,“人抓*,下一轮,由*当人。”
我思索了一番还没品出有什么奇特之处,只看在一群人等着我点头的份儿上还是决定先玩上两局。反正也就快到了晚饭点儿,就当是磨磨时间。
“呀!”
转身时听见大宝咋呼一声,还没等我询问就看见他指着地上的垂死挣扎蝴蝶,语气低沉,“真可惜,是一只蝴蝶呀。”
我看见那吸引了我一阵子注意力的黑点一动不动,看起来和那蝴蝶一样死在大宝的鞋底碾压之下,我附和着他,指着那只蚂蚁,“真可惜,有一只蚂蚁。”
大宝打量了我两眼,似乎是在看一个怪物,他嘟囔着,“蝴蝶可惜,蚂蚁不可惜。”
“为什么?”我愣了好一会儿还是没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同样死于非命的蝴蝶蚂蚁,可惜只能用在蝴蝶身上。
“因为蝴蝶是蝴蝶,蚂蚁是蚂蚁。蝴蝶可惜,蚂蚁不可惜。”大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绕口令一般的糊涂话,听得我头昏脑胀。他解释得不耐烦,又或许自己也没听懂,“啊呀,我懒得跟你说。还是玩游戏去吧。”
我呆滞地站在原地,看着蝴蝶挣扎的力度渐渐微弱,最终一动不动。
“小草!快来!”
“哦!”我应了一声,小跑着赶紧跟上大部队。
大宝又和我提起那尸香魔芋的事情,我自认为解释得清清楚楚,可是大宝就是不相信,死心眼认定了林子里有吃人的怪花,“你别不信,你看杨大哥自从进了林子钓鱼,这都几天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又神神秘秘刻意降低了声音,似乎怕被人听到什么机要密语,“依我看呐,准是被花吃进肚子里,这会子也消化得差不多了。”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连连摆手,“都说了没这花!杨大哥是被蟒蛇吃了才对!”
“尸香魔芋!”
“吃人蟒蛇!”
“尸香魔芋!”
“吃人蟒蛇!”
我和大宝谁也不让着谁,扯着嗓子吼,差点争急了眼就要动起手来。小杰领着人寻我们,掏出一把木棍,“抽签吧,谁当人?”
我刚想探出手,正在思索抽哪根才能当上*,就听见树林子有人凄厉尖叫,“死人了!死人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听到报信的老少爷们赤着膀子,大姑娘小媳妇放下各自的针线活就冲了出来。
皮肤泡得发白的尸体被人盖上了一块布,看样子在水底待的时间不短,肿胀得没了人形还净是些乌紫泛黑的大小不一的尸斑。尸体臭气熏天,吸引了一大批苍蝇前赴后继。
野泳的大爷拿毛巾不住擦着额头沁出的冷汗,哆哆嗦嗦颤抖着身子,好歹话还说的利索,“天热,我和儿子下水泡个冷澡,游得远了就闻到淡淡臭味。”
他指着仍在水中摸索什么的壮年男子,语气无不骄傲,“我儿子鼻子灵,顺着味儿就捞出了死人。”
好奇的孩子想要揭开白布一看究竟,老大爷眼疾手快拿毛巾抽退了冒犯的小手,瓮声瓮气劝告,“惨着呢。”
杨大娘被人搀着才不至于手脚发软跌到在地,她哭红了双眼,一开哭腔就引得人不觉酸了鼻尖。
“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啊…”杨大娘不顾旁人的阻拦就要一头扑在臭气熏天的尸体上。
老头咋呼着,毛巾甩了又甩,“错啦错啦,不是你儿子,是个女娃!”
杨大娘的哭啼瞬间止住了,身后有人嘀嘀咕咕交谈了几句,随后通知人赶紧去邻村报信。听说前段日子有个女娃去河边洗菱角,菱角和人都没了踪影,找了许多天也一无所获。不知道这具尸体是不是那失踪的女学生。
有人叹息着,“可惜了,不经乡试寒窗无用。”
杨大娘抽抽噎噎,擤了一把鼻涕往身边一甩,点头表示赞同,“乡试为重,乡试为重。”
等了半晌,报信的人还没回来,河里那壮汉仍在摸索,皱着眉头一派严肃神情。我原先以为他是掉了什么重要东西在河里,或者还没泡个尽兴。
只听见沉闷一声招呼,“找到了!”
他涨红了脸从水里拖出另一条泡得水肿惨烈的尸体,一步一步走的艰难,而杨大娘尖叫了一声,已然昏了过去。
老头在岸上梳理了半天情绪,已经恢复了平静,他起身搭把手把死沉死沉的尸体拖到岸上,“我儿子说了,捞上来一条可水还是臭,恐怕是没捞干净。”
大宝和我重修旧好,他扭着衣角扭扭捏捏地说道,“我错啦,林子里没有吃人的尸香魔芋。”
两个失踪的人没有被什么怪物吃掉,而是都淹死在河里。巧合的是两个人过些日子都要参加乡试。
我也低头认错,总不能连道歉都被大宝落下,“我也不对,河里没有吃人巨蟒。”
大宝跟我扯着些家常话,听着口气不知是从哪家大人口里学来的,“太可惜了,就这样错过了会试。”
我品了几遍这模棱两可的话,这句话实在微妙,我忍不住问,“你说谁啊?”
“那女学生啊!”大宝白了我一眼。
我心里不是滋味,忍不住将那话顶撞回去,“那杨大哥不也可惜,好好的一条命。”
大宝连连应声,声音不自觉低沉了下去,“是啊是啊,可惜也错过了乡试,也不说等考过试。”
我品了半天这才发觉是哪里不对劲,怎么大宝张口闭口就是乡试,人命关天的事儿提也不提。心里拧了一股绳打成了死结,我对大宝说,“可惜了杨大哥和那大姐姐。”
“是啊是啊。”大宝点点头,“可惜杨大哥还是个男孩。”
“然后呢?”我眉头深锁,对这说辞是千万个不满意。
“还什么然后?”大宝扯着我的一条胳膊,“走!捉迷藏去!”
我对娘说,“可惜了。”
娘放下手中织了一半的毛衣,那是为冬天提前备置的冬衣,她叹了一口气,“没赶上乡试不说,还死了一个男娃娃。”
“然后呢?”
娘一头雾水,又拾起了手中的活计,“什么然后”说完就一头扎进钩花翻线的麻烦中,理也不理我。
我将那本从杨大哥手里借来的书还回去,多亏杨大哥教我读书写字,尽管没进过几天学堂我却比那读了好几年糊涂书的弟弟不知长进多少。
大娘正流着泪摘下为爱子特意种植的樱桃,我帮她挎着小竹筐,安慰她道,“节哀…杨大哥…他实在可惜。”
大娘拉着我另一只手,眼泪断线的珠子一般吧嗒吧嗒直掉,她眼角脸颊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沟壑,痛失爱子这个巨大的打击更是让她在短短几天之间苍老了许多。
她哽咽着,“可怜我那儿子过些时日就要参加乡试了。”
“我明白了。”我对大宝说,大宝一脸迷茫,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对他说这句话。他舔着糖葫芦儿,脚上蹬着那双虎头鞋,仍旧站在那天的位置。
蝴蝶和蚂蚁的尸体还在。
我弯下腰,指着它们对大宝说,“它们首先是蚂蚁和蝴蝶,其次能采蜜搬粮,最后才是生命。”
大宝似懂非懂地点着头,拉着我的胳膊催促着,“快点快点,捉迷藏来不来。”
我路过南林子停下了脚步,大宝已经走出去很远。
树木茂盛野草丛生的南林子中,一朵巨大的紫色花朵随着微风摇曳着身姿,深紫色与黑色只一步之遥。花身散发出刺鼻恶臭,与浸泡在水底的腐尸一模一样。
林子旁的河中,一条银灰色巨蟒高高地挺立着身子,水面只淹没了蛇身的一部分。单单只蛇头就比磨盘还要大,两颗黑色眼珠如同夜幕嵌入眼眶,此时银蟒正转向我吐着信子,我能清晰地看到那鳞片在余晖照耀下闪闪发亮。
大宝转过头,疑惑地扯着嗓子问道,“看什么呢?”
“没什么。”
我快步追上去。
“总归不是尸香魔芋和吃人巨蟒。”
鹊见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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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酒,月亮就不必了。”
排版
冻鹅
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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