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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石天星通讯员柯溢能
如果说人的记忆就像一个堆垛着各种回忆的房间,那么一个岁的老人,他的记忆像什么呢?像一座小径分岔的花园。
这位岁的老先生名叫唐觉,不久前刚获得了中国昆虫学会颁发的终身成就奖,他是浙大昆虫学博士点的开创者,如今住在浙大华家池校区号家属区。电话里同他联系时,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岁的老人能那么清晰地告诉你他的住址,他说华家池家属区最高的楼有两幢,他就住在其中一幢。从进入家属区会经过哪些建筑,他家在哪个方位,周围有哪些参照物,他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声音毫不打颤。
唐觉先生的家人让我直接联系老先生的,她说,你不用担心老先生的记忆力,爸爸蛮善谈的,一说出来,刹不住,但家里很乱,报纸、杂志他都不肯扔。“嗜书如命,勤俭到不可理喻。”
网上能够查到的唐觉老先生的资料中,可以看到他是研究蚂蚁分类和白蚁防治的专家,曾被群众们亲切地称之为“蚂蚁教授”。除此之外,唐觉老先生还是中国五倍子开发和利用的主要奠基人,年青时他一趟趟地往台州仙居的深山里跑,那里是浙江唯一的野生五倍子产地,他有时要住在山上,与蛇蚁蚊虫为伴。
百岁昆虫学家,至今惦念蚂蚁
走进唐老先生的家,保姆呼唤道:“爷爷,记者来了。”“哦,好的,我的腿脚不好,现在动不了。”老先生为不能站起来迎接而着着急。
循声望去,老先生像一尊青灰色的小塔似的坐在长沙发上,白得如丝绸般放光的发茬,略低着头,似菩萨低眉,一脸如饱蘸浓墨的毛笔画出的绵长皱纹。
来之前,通过查资料知道了那皱纹的来历。唐觉从事过仓库害虫防治研究,70年初,他想以土制磷化钙代替进口磷化铝,年9月,他在浙江鄞县农村仓库烧制磷化钙,结果因为吸入磷化氢气体过多而中*,腹泻了二天二夜,大量失水又没有及时补液,结果脸上皮肤出现无法恢复的皱纹,但这也使得他在世界上首先发现了磷化氢中*导致腹泻的新症状,充实了教材。
沙发后面是装满书的书柜,沙发上、茶几上、电视机柜上都堆放着报纸杂志,开了盖的饼干、以及硬纸壳的包装盒……淡*色缎子质地的窗帘垂落在淡*色的皮沙发上,我坐在老人对面开始采访,转过身时发现柜子上老先生老伴的彩色照片,老太太凝视着我,慈眉善目。
后来我才知道,唐老先生31岁才结婚,去年同甘共苦的老伴去世了。物质匮乏的年代,老伴总是把东西省出来给孩子们吃。“所以小孩子的身体比父母好。”唐老先生说。
80年代唐老先生发现了一种有保健效果的蚂蚁——鼎突多刺蚁,要把这蚂蚁晒干、磨成粉再吃,对很多慢性病都有疗效,而且能使头脑清醒、快速恢复疲劳,可老伴当年吃了这蚂蚁粉嗓子不舒服,就不肯服用了,老先生则是每天用温水冲服2至3克。老先生回忆道,他是从年开始研究这种蚂蚁的,那时高校还没多少产学研合作的意识,等他退休之后,一直有厂家登门游说,都被他谢拒。“人体质都不一样,没做过充分的科学研究,没做过临床,他们只是想挣钱。”老先生嘟哝了一句,摇了摇头。
老先生本来是年就要退休的,他年被评为博导,浙江农业大学植保系昆虫博士点就是由他带起来的,但他要是退休了,还没毕业的博士就要中途换导师,于是老先生就接受了学校的返聘,年才正式退休。
退休之后,唐老先生上了十五年的老年大学。在家人眼中,老先生很多才,书法、篆刻、交谊舞、画画样样拿得出手。“尤其是画画,爸爸的画画得很好!”
不过,老先生也依然保持着一些旁人看不太懂的昆虫学家的“怪癖”。早些年他还不用坐轮椅,喜欢在家里沿着门撒一些面包屑,把很多蚂蚁都引到家里来。
蚂蚁,是岁的老先生至今的惦念。采访中,有件事被老先生提到过多次:年,他到法国参加国际昆虫研讨会,一位巴黎第七大学的教授也认为吃蚂蚁对人体有好处,他在非洲研究过蚂蚁,还询问老先生吃蚂蚁有没有副作用……老先生是昆虫学家,他最介怀的事情大概就是鼎突多刺蚁的研究没有深入做下去。
你无法想象,多年有多么漫长
从老先生家采访完回来时,我看看记得密密麻麻的采访本和手机里几个小时的录音,有种被材料压着喘不过气来甚至只想逃避的感觉。
我脑海反复回荡着老先生回忆自己的父亲、江苏著名教育家唐昌言先生——那位在抗战时期创办吴江乡村师范的爱国知识分子时沉吟的一句话:“伤心的事情,他从不去提,我们小辈知道了,也伤心。”
就是这样有意无意地淡忘,让一代代的记忆缺页或断层,但内里却是棉絮般的缓冲与慈悲。
唐觉出生于年2月16日,正月二十五,那是江苏吴江的一个大户人家,祖先从甘肃兰州逃难来到江苏吴江,在吴江东门的孔夫子庙后开荒种地、积累家资,后来这片地方有了地名“唐家荒“,太平天国兵焚之后,唐家在一片瓦砾的吴江三里路上买下一间人去楼空的当铺,院子六进,砖雕门楼精美,至此这个家族也根深叶茂起来……
我们这个民族,有着无数和唐家类似的历经迁徙、流离而最终把他乡变成故乡的史诗。
唐家有重视教育的传统,家族里人才辈出,唐觉出生时距离辛亥革命刚过去了5年,父亲唐昌言先生取孙中山先生“要先知先觉,不要后知后觉、不知不觉”的训诫为他取单名一个“觉“字。
唐觉有弟兄9个,他排行第七。他说,兄弟九个,理工农商艺,大学里的专业各不相同。“那时候毕业即失业,爸爸觉得分布在各行各业风险小一些,我们家虽然有名望,但我们从小受的教育就是自己要努力、出色,大家都是讲信誉的,不能推荐了你,你做得不好,坏了自己的信誉。“
“小辰光,身体弱,肺弱,所以我爸爸觉得我们成绩只要过得去就行,要多运动,所以我从小踢皮球、跳高、跳远都练得很起劲。“唐老先生的回忆让出生相隔70年的我这个后生晚辈震惊于旧中国落后的医疗卫生条件和肺病的流行。
唐觉9个兄弟中2个夭折,3个有肺病,他也求学生涯中也曾因肺病休学。解放后,唐昌言先生去北京开会时,偶遇时任教育部部长钱俊瑞,钱部长小学就读于唐昌言任校长的江苏无锡第三师范附属小学,他问候唐先生身体怎么样?唐先生说,现在有点困难,钱部长一连声道:“老师老师,好人好人。”泪也从眼里滚落下来。
解放后,唐昌言过去的那些学生为唐觉弟弟的肺病治疗提供了极大帮助。“所以我父亲每次给我写信时都说,我们是地主工商主家庭,要牢记*的恩情,要好好改造。“唐觉说,唐昌言先生解放前保护过进步学生,令国民**府不满,在51岁的当打之年即退休,后在南京的中国童子*总会任文字科总干事,是江苏省童子*创始人,解放后任吴江县第一至第六届人大代表。
小时候,唐觉就常被父亲带到苏州治病。“那时候我父亲和那些医生也很熟,那些医生经常拿些小药丸用水冲开给我喝,也没什么疗效,就是挣钱的。我爸爸希望我学医,我说,我不喜欢医生,硬要我学医我就做植物的医生,所以后来就考了植保系。“
尽管岁了,老先生对于不地道的“挣钱“方式,依然抱怨和看不惯,更让人觉得很可爱。
因为生病休过学,唐觉于年夏从南京金陵大学附属中学高中毕业,同年考入浙江大学,他说,“七七”卢沟桥事变之后,北方的大学不能在南方招生了,在南方招生的武汉大学、中央大学、浙江大学决定三校联合招生,统一标准命题,统一考试时间。“有的学生重复报考,要么都被录取了,要么一所都没被录取,结果开学的时候,这个不来、那个不来,所以开学后又进行了第二次招生,还是坚持宁缺毋滥的原则,好的才招,一共多人考,取十分之一,就是人,每个大学人,我就是那时候被第一志愿——国立浙江大学农学院病虫害系植病组录取的。那时候还没有‘专业’的叫法,‘专业’是跟苏联学的。”
抗战开始了,学生开始向内地疏散,唐觉跟随浙大西迁办学的大部队来到了贵州湄潭,在此期间,他转入了昆虫组学习。资料显示,他是因为昆虫组无学生,受系主任陈鸿逵引导才转入的,而唐老先生告诉我其实另有关联,当时在昆虫组任教的蔡邦华教授是昆虫学的老前辈,解放后调到中科院动物研究所任副所长,蔡邦华教授与唐家是世交。
老先生谈起家族里的老掌故,吴音也渐渐浓重了起来,他分条缕析,记者却越听越迷糊,只能一鳞半爪地记录。
总之,由于这层渊源,唐觉成了蔡邦华教授的“入室弟子”,毕业后留校任教,又在蔡邦华指导下开始对五倍子的研究,在贵州湄潭深入山区整年调查五倍子的生长情况,6至10月隔天就上山,定点观察采集,在两年内发现了9种倍子,2种是过去已知的,1种是中国新发现,6种是世界新发现,论文刊于英国伦敦皇家昆虫学会会刊。
湄潭办学是浙大校史上一段受难却升华的光辉岁月。“在遵义之东75公里的湄潭,是浙江大学科学活动的中心。”当年,湄潭这个黔北高原上的偏僻山村,令两次到访的英国著名中国科技史家李约瑟赞叹不已。
而当时身在其中的唐老先生,回忆起来只说那时候条件艰苦,缺乏载、盖玻片,他曾在同一盖玻片下把35只有翅蚜排列得整整齐齐。“我和竺校长没有什么交往,当时一帮年轻教师每天就只想着做研究,多做出些成果来。”
至于唐觉老先生“蚂蚁教授”这个称号的由来,则源自于他上个世纪40年代就开始了的蚂蚁研究,最著名的故事则发生在80年代。年11月,日商质控北京大华衬衫总厂出口日本的衬衫纸盒中夹有活蚂蚁,出现贸易纠纷,大华衬衫总厂请求蚂蚁研究专家唐觉帮助,他与助手仅花了三天时间就提供了衬衫中的伊氏臭蚁并不生长在中国北方,商品包装中的蚂蚁只能是在日本进入的依据,挽回了国家及企业的信誉。同年,他配制的特效“灭蚁净”为杭州华侨饭店和中药二厂解决了蚁害,“灭蚁净”获省科技成果奖。
“当时有报纸给我写了一个版。”唐老先生用手比划出一个报纸整版的大小,从窗外透进来的傍晚的日光,在他眼睛里反射发亮。
善谈先生,有爱无求最长寿
唐老先生说话时,常夹杂着英文,后来我才知道,他先后学习了英、德、法、俄、世界语、拉丁语、日及意大利8种外语,翻译过多种外国文献,读书时成绩优异,毕业四年即晋升为讲师。
在半个世纪的教学生涯中,唐老先生不断增补丰富昆虫学讲义和教材,先后开出了普通昆虫学、外系昆虫学、昆虫形态学、昆虫研究法、卫生昆虫、森林昆虫、经济昆虫、仓库害虫、植物检疫、资源昆虫、昆虫命名与文献、昆虫生物学、专业英语、实验昆虫学和昆虫论文等15门课程。
“在昆虫学界,老先生是国内培养最早的,也是目前最高寿的,当年浙大昆虫学博士点是国内最早的昆虫学博士点之一,是老先生一手申报创建的。”唐老先生的研究生弟子、浙大农业与生物技术学院昆虫科学研究所教授、博导张传溪告诉记者,唐老先生无论教学科研还是带学生都很认真。
“我进入当时的浙大农业大学读本科的时候,就认识老先生了,印象最深的就是每次大考完了路上遇到他,他会主动跟我们聊天,问我们考得怎么样。我就告诉他,考了90多分,‘考这么高干什么?’老先生反问我们,他就觉得考得高,不代表学得好,太追求高分会降低对科学研究的好奇心。”浙大生命科学学院教授、博导王金福笑着说。
浙大的教授很多,但能在路上主动找小本科生“搭讪”的不多,一聊起来就“刹不住”的就更少了,可唐觉老先生就是这么一位。王金福回忆起了自己的青葱岁月,脸上洋溢着幸福的表情,他是唐觉老先生的博士生“关门弟子”,读博时师兄弟几个常去唐老师家“蹭饭”,师母给他们做饭……良久,他抑制不住感情,说了句:“老先生对学生的关心是超出一般老师对学生的关心的。”
在唐老先生家采访的那天下午,老先生的儿子也过来探望父亲,他坐在客厅一角静静听了一下午。
这是一位面容清淡克制的中年人,对父亲说话也温驯有礼,他回忆说自己小时候的周末至少有一天要帮父亲去校园里的五倍子人工繁殖试验场数五倍子的虫瘿壳子里的蚜虫数量,父亲每到一地出差都要采集蚂蚁标本,他就又多了一项任务,那就是帮父亲采集蚂蚁。
一百年的光阴匆匆而过,谁能说清记忆里深的、浅的,有多少从未忘记?岁月里甜的、苦的,有多少在身心里凿刻下千沟万壑?
年,国家科委解放后下达给浙江科委和浙江农学院的第二个五倍子科研课题,指定由唐觉负责,唐觉至此下派到仙居山区蹲点调查,从年到年,他坚持了整整三年。唐觉老先生回忆道,那时候交通没有现在便捷,他每次去仙居都要天还没亮就出发,从武林门坐八小时的长途汽车到临海,次日从临海坐车到仙居,进了仙居的林场再继续爬山……在仙居每天只有二两米口粮,三年后他把课题带回杭州,每天发烧,治疗了两个月才好,这项课题到他年关进牛棚被迫中止,牛棚出来之后,他又继续完成了这项课题,不光多次开全国培训班,还作为顾问指导了五倍子科教片的拍摄。
最艰难的岁月,总是最难忘记,但如果坚持得有意义,它便值得回忆。